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葛水平:世界的本质就在于它有一种味道

我12岁的时候,父亲说:你去学唱戏吧,说不好能唱成一个大把式。中国家长的意愿永远都是孩子们的方向。我是当时学戏的学生中最小的,主角让年龄和个子大一点的同学演了,我一直跑龙套,当丫鬟。世人对没有文化的演员贬称:“戏子”,对我是一种挫伤。16岁开始写诗歌,二十多岁自费出版第一本诗歌集子《美人鱼与海》。我的诗歌都是一些成长中狂妄自大和无法排解的孤独。为了生计我写过各种文体,甚至学过打快板。90年代早期开始写报告文学和散文,末期开始写小说。我的写作一直停留在乡村,这也是出生并成长在乡村人的优先选择。尤喜夏秋时分夜晚降临时的村庄饭场,人的影子是靠声音来传递的,所有空间向我展开的,正是我理解的这个世界的雏形。尤其是,农家院子里的苇席上,大人和小孩都坐在上面,月明在头顶照着,在一天疲劳中即将进入梦乡时分,饭场是对劳动生活的一种补充,一种调剂,有时则是一种较真,一种抬杠。似乎乡土写作一直是我永不改变的风格。 故乡年节,穷人家买不起鞭炮,穷人也是人,也要听响儿。一堆篝火一个甩鞭人,是白云苍狗的世界不变场景下的热闹,那热闹也是生活温热的光焰。一个男人指节粗壮的铁黑色的大手,一杆长鞭在月亮即将退去的黎明前甩得激扬;一个女人去想那长眉浓烈似墨,大嘴吼出威震山川的期待,爱的背后铺垫着的是生活的锅灶,我的故乡对天地之爱居然如此大气。爱到老,依然会扯着皱褶重叠的脖颈仰望那一声撕裂的鞭声,爱和坚守都与山河有关。面对这样的乡村我有一种祭献的冲动。乡下人天性有一股“犟”气和“韧”性,我的小说中的人物,不自觉地融入了乡人的脾气、性格、爱憎。生活是一条大河,始终奔腾不息地流淌着,我只是一个在今天这个突变时代上船的人,从这个意义上说,是故乡的人事成就了我的今天。 在(《裸地》)没有动笔之前,我有无奈,或我有寂寞。走过村庄,看到时光的走失竟然可以这般没有风吹草动,那些曾经的繁华呢?布满青瓦的屋顶,青石砌好的官道,它们是一座村庄的经脉,曲折起伏,枝节横生着故事,难道它只能是记忆了吗?我曾经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在一个县里挂职。第一次下乡,见一山东逃难上太行山的老人,他说:我爷爷挑着担子上太行山,一头是我奶奶,一头是锅碗家什,出门时是大清国,走到邯郸成了民国。一个掰扯不开甚至胡搅蛮缠的想法闯入了我的脑海:写那些生命和土地的是非,写他们在物事面前丝毫不敢清浊不分的秉性,写他们喝了面糊不涮嘴的样子,写他们铺陈在万物之上的张扬。我想了很久,什么叫生活?中国农民与土地目不斜视的狂欢才叫生活。 二十多年前我的小爷葛起富从山神凹进城来,进门第一句话说:蒲沟河细了,细得河道里长出了狗尿苔。吓我一跳。几辈人指望着喝蒲沟河的水活命,水却断了。小爷说,还好,凹里没人住了,我能活几年?就怕断了的河,把人脉断了。《活水》写的是我的故乡,现在村庄因为人脉断了,已经成为荒沟,这部长篇是写给我故乡的祭文。 每个生命都有着自己与生俱来的生存能力和适宜环境,哪怕是一株毫不起眼的青草、荆棘和绿叶。活着,也只有活着才能面对自然张力四射。乡土文学记忆中的故事已经十分遥远,和写作者的命运关联也已日渐依稀,土地的记忆已经泛化为大地,传统更多地升华为一种精神和感情的彼岸,对应着现代城市生活的各种弊端,写作者给已经进入历史记忆的传统赋予了各种幻觉幻影,现实的传统乡村被美化后,对日益浮躁的现代社会已经起不到清凉油和平衡器的作用了。 我们通过文字来感知和了解世界,这正是文学存在的基本点,通过文字阅读,产生形象思维,也是人的高级思维能力。我的写作是因事而发,又由事而生情。在写作中似乎很少考虑读者,我只考虑我笔下的人物,他们是我生命向已有的过去延伸的努力。往昔烟云,将消失者再现,短暂的生命,如小到如同无的村庄,多少个这样的村庄消失在了社会进步中。 小说是用情节来表情达意的。情节,是引起作品人物情绪发生变化的转变点,小说的起伏,真正的本质,其实就是人物情绪的变化。而所谓细节,则是具备生动说明意义的事件展现点,让小说内容更为真实可信,因为虚假和真实,往往在于虚假没有细节。以从属而言,细节服务于情节,从表现而言,细节是情节的具体化。 爱了就爱,很少用一颗富于想象的头脑去构建爱情。生命的豁达,对于写作者来讲自始至终都是站在这样一个高度。生死大限只是闭眼睁眼之间,我们执著不得,只好以平常心对待。乡村爱情,经历苦难后各自内心的安宁与永恒的确证,生命与生活的通透。乡村爱情就像乡村民歌一样来得更直白形象。民歌的世事洞明其实是经验的结果,好的民歌阔爽大气,直白坦荡,偏又情致缠绵,余韵不歇。当一个人爱了恨了,来了又走了,掺杂着不舍、难过时,你会感觉就连无数细小明亮的尘埃也一起合谋来堵你胸怀。这时候的乡下人就很直白地说:妹是哥的心尖尖肉。 音乐作为一种艺术,也能够在人的内心形成震撼,有时候甚至能起到一种用言语所不能表达的效果。小说创作中音乐的出现却能让我们的感官全面活动起来,它可以推进情节,体现人物的情感,让人在阅读时得到充分的享受。我的祖辈在土地上埋下种子,然后浇水、锄草,然后等待秋天,没有诗意,只有生动的喜悦。所以,乡人的生活幸福指数并不是从拥有的钱财和学识来判断的,而是看这个人是否会调剂生活,调剂生活带来的点滴快乐,拥有把快乐放大、把痛苦缩小的能力才是乡村的高人。 乡土题材是山西写作者的优势,山西前辈作家中没有一位不是建立在此基础上。因此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,一个地域的文化和自然环境、社会经济和文化传统,对当地人的性格有较大的影响。不同地域的自然环境和文化以及社会经济的发展,一定影响着不同地域的人。 太行山实在是太古老了,老到山上的石头挂不住泥土,风化成麻石,最薄瘠的地方不长树,连草也不长。村庄挂在山上千姿百态,当空的风霜雨雪走过,农民请它们留下来,给他们的生活添加福气,有时候添加来的福不是福也许是祸,但是,他们已经融入了这种生活记忆。他们也有他们的理想和虚荣,他们的理想中含有焦虑的目光,他们的虚荣常常是挂在脸上的,靠天吃饭,靠地打粮食。靠天靠地还不是他们心中最好,最好是政策好。 世界的本质就在于它有一种味道。对于女人,年岁越长性别越不明显,我特别害怕老到没有性别。写作之外的事我都喜欢,可能唯有写作是我的硬指标。更多的日常我是虚度的,比如疫情期间,好天气我都要开车进山躺在荒草上晒太阳,有时候一个下午过去了,就晒太阳,看云彩。喜欢下雪,如果冬天看不见雪就觉得这一年少活了一季,所以我是一个很在乎四季的人。人生只有一季,努力活成一个女人的样子,如果有十足的女人味道那真是上天对我太爱了。 日子就像一匹窄窄的布,生存告诉了一些活着的事理,有不容易,有坏天气,有难过,但都是活着才能有的经历。我和这个世界上无数个家庭主妇一样,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寻找着生存的意义。我十分知足我的当下生活,甚至认为上苍给我的太多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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